读到下面这首诗,泪珠从我的眼眶里迸了出来:“母亲说 燕子是咱家的人哩/在一场潇潇暮雨中/今年的燕子如期归来/屋子里 母亲常坐的炕头却空了/房梁上燕子也只飞回了一只/院子里白花花的雨下得极凄迷”(《燕子》)。
再往后,我的泪花又不知为詹福瑞的诗迸出了多少次。比如那首《小名》、那首《遗产》、那首《岁月》,等等。那首《青龙河》就更令我怦然心动了——“端午 爹妈拉我去河里洗百病/冲走一冬的寒气和烟熏火燎/那是我第一次游泳/妈妈穿着红兜肚/抖动成一川的彩绸/爹说 那是他的一面旗帜/我看爹呢 就是河面兴涛作浪的风//一月又一月 一年越一年/父母与河两岸的人 像水的皱纹/一拨又一拨地流走了/青龙河也变瘦了 走过时/我听到了他长长的苍老的叹息”。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父亲和母亲,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青龙河,衰老与消失是人与河命定的归宿吗?这是人生的无奈、岁月的叹惋,也是对现代文明无节制推进的绵软却有力的抗议。
“我是第一个离开村子的孩子/却永远也不会走出那片土地/我的脚印深深嵌在石头上/成为故事中的一个文字”(《村庄》)。这或许就是我们解读詹福瑞诗歌的钥匙吧?
这一夜詹福瑞的诗使我彻夜难眠,不仅情感为他所牵动,而且他从乡村生活中所捕捉、所展示的一幕幕,也震撼着我,令我欣喜、令我叹惋,甚至令我嫉妒。我固然没有乡村生活的经历,但从我自诗歌领略过的乡村风貌中,似乎还没有见过如此独到微妙的一幕:“春天 只有牛的性子是悠闲的/慢条斯理儿地走在田间/像有经验的帐房丈量着土地/回应扬起鞭子的/是缓缓甩起而又缓缓落下的尾巴/但也就在它的尾巴一起一落间/翻耕过一片坡田/播种上一茬种子//牛的叫声也是一声一声的/迟缓而又悠长/那叫声总是让我想到惊蛰/惊蛰时滚过去的春雷//有时它就纹丝不动地卧在田头/像天边一朵淡定的云”(《牛》)。
成为詹福瑞笔下隽永的画面的,当然不只是牛,比如“永远从树上开始的”春天——当“河面上还泛着冰冷的铅色”,“倒春寒连着干涩的冬云”的时候,诗人就带着我们看枝头发紫的杨柳,看毛茸茸的迎春花的枝条了——“春天总是有发芽般的萌动/和不知名的轻轻的忧伤/有时呆看着阳光里的游丝/树就悄然绿了”(《春天》)。
即便那些不为我们所留意的乡村景致,都成为了詹福瑞寄情抒怀的美好瞬间,他说“蝉”,道“雨”,叹“蛰”,咏“雷”,乃至描绘“一只鸡的诞生”……说这一切的时候,他沉浸在美丽的微妙的意趣之中。诚如他诗中所说,美丽是不能辜负的,但谁又能像他这般敏感而多情地关注这美丽?只因为他有心,有情,与他笔下的美丽相伴的,是遥远的乡村记忆,是不尽的思念与哀惋——“听到蛩声 我会自然记忆起这一切/却又切肤地感到失去了它们/伴随着厚厚的谷草气息的温暖/伴随着晨霜般清冽的感伤”(《蛰》)。
我与詹福瑞相识大约有十年了。十年前,因为同在一个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受训而成莫逆之交。同学一年,我知道他学养深厚,专长于古典文学研究,为人处世颇具君子之风,虽然他稍小我几岁,对他的人品学问,我是拳拳服膺的。然而,多年来,我对他丰富的阅历、丰沛的情感和高超的诗歌表达竟然一无所知。不久前,他用电子邮件发来这部《岁月深处》的书稿,岂料这一读便欲罢不能。我不懂诗,贸然评说是不妥的,但读詹福瑞的诗,是迸出了泪花的,却又是快乐的。这种快乐,不仅因为诗人诗情的醇厚、意境的悠远、细节的精妙、语言的平实,而且因为这些诗歌在情感表述的藏与露、直与曲、温与火之间,拿捏得如此纯熟。读着詹福瑞的诗,我时时会掩卷而思:这是凭借着情感的历练,还是凭借着学养的丰厚?是凭借着诗学的悟性,还是凭借着技巧的练达?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留给读者诸君见仁见智。詹福瑞的诗好,或可列当代优秀诗人的前列?我知道,这一“排行榜”难免遭人诟病。或许是我的偏爱,却是我由衷的心声。
话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一件可说可不说最后还是忍不住要说的事情。因为都担任过一些行政领导工作,我和詹福瑞或自嘲或人称“官场中的文人”、“文场中官人”云云,既如此,宦海之蹭蹬浮沉,庶几能免?为此,每遇不平,我们也曾酒酣耳热慷慨愤激一番呢。今以观之,早知詹福瑞有此诗意才情,何如用那慷慨愤激的工夫向兄台请益为诗之艺?想到这里,忍不住又想致电福瑞兄了,为官又若何?以兄之才思,写诗亦足换五斗米也,遑论还可为教授,“天下桃李,悉在公门”,岂不乐哉。
就算换不来“五斗米”,可抒真胸臆逞真性情,做这样的诗人,也是值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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