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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A的每日心情 | 怒 4 天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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簽到天數: 907 天 [LV.10]以壇為家III - 推廣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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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主
發表於 2014-2-1 21:30:18
王老奶奶当然晓得外面在打仗。村子里人人早就晓得在打仗,是东洋人杀中国人。可是那仍然像谣传,不像真事,因为到现在为止,王家村还没有死过一个人。王老奶奶住在一坦平阳的黄河边叫三里王的王家村。三十几户人家都姓王,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东洋人的影子。所以一谈起跟日本人打仗,总是这样半信半疑。
是那年初夏傍晚的时候。王老奶奶用过晚饭,像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样,带头沿堤阶爬上了大河堤,为了看看水势到底升了有多高。她害怕黄河出乱子,比怕日本人更甚。她知道黄河会出什么乱子。于是同村的人,一个个也跟她爬上了河堤。现在大伙儿站在堤岸上朝底下眺望那毒恶的一大溜黄水,像无数条蜷曲的蟒蛇,不停地舐吮着高高的河堤。
"我从来没见过,这么早,水势已经这么高。"王老奶奶说她坐在她孙子---小猪给她带上来的竹凳子上,朝底下吐了一记口水。
"这一条老鬼河,比东洋人更会害人,"小猪冒失地发出评论。
"傻小子!"王老奶奶立刻警告说:"不要乱讲,河神会听见的。
谈点别的吧。"
于是他们接下去谈论日本人......。譬如说,老奶奶远房侄子,那个馒头店王老板,就发出疑问,要是碰了面,他们怎么鉴别对方是东洋人?
这一点王老奶奶肯定地告诉族人,"你会认出他们来的。我从前就见到过一个洋人。他的个子比我家屋檐还要高,头发是泥巴颜色,眼珠子像鲤鱼眼睛。凡见到长相不像我们的,就是东洋人。"
人们注意听她讲话,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,无论她讲什么话,说了算数。
可是小猪开腔唱起了反调:"奶奶,可是咱们见不到他们。他们高高地躲在飞机里头。"
王老奶奶没有立刻答腔。这要在从前,她会说:"我才不信什么飞机哩,除非让我亲眼看见一架。"可是就有这么多本来她不信的东西,都变成真的了。譬如说,太后老佛爷她相信不会死的,终于死掉了。又比如,她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的民国,她是不信的,可是她虽然不清楚,人们都说民国已经过了很多年了。因此她此时只坐在竹凳子上朝河堤发呆,村子的人老老少少都围坐在她身旁。
天气很凉爽宜人,她觉得只要河水不冲破河堤出乱子,什么事也不必烦心。
"我才不担心东洋人哩,"她老实告诉村里人。
大家哄然而笑,没有人开腔。有人替她点着了旱烟杆---原来是她心爱的小猪媳妇儿,她就抽起旱烟袋来。
"小猪,唱一段吧!"有人提议说。
于是小猪以抖颤的高音唱出一只老调子,王老奶奶听得出神,暂时忘掉了东洋人。黄昏很美,天空晴朗、无风,使得浑浊的水面也映出堤上杨柳低垂的倩影。大地一片静谧。王家村三十多户家屋七零八落分散在下面,有谁会来搅乱这一片宁静呢。话说回来,东洋人终归是人。
"我不信那些飞机。"小猪刚唱完一段,她和颜悦色告诉他。可是,他没有回奶奶的话,又接着唱了下去。
一年复一年,她一向是这样在河堤上打发夏天的傍晚的。第一次上河堤的她,那时是十七岁的新娘子。她丈夫大声吆喝要她离开家到河堤上来。她羞红着脸,搓弄着手指头,躲在女人堆里上了河堤。她记得男人们哄然大笑而且开她的玩笑。虽然如此,他们满喜欢她,评头论足告诉她丈夫,"是你饭碗里一块美肉。"可是她丈夫贬抑地答说:"脚稍微大了一点。"不过她看得出他乐在心眼里。后来渐渐地她也不再害臊了。
可怜她那一口子,年纪轻轻地丧生在泛滥的洪水里。她费了许多年念经拜佛,为了超度他的亡魂。后来终于使她腻透了。管孩子,弄庄稼,都是她的重担。有一天和尚甘言哄他说:"再有十块银圆,他就完全超度了。"他问道:"那么,现在他出来了多少?"
"只剩一只右手还没有出来,"和尚是这么说的,似乎鼓动她再加点油。
唔,就让他这样吧,她已忍无可忍。十块银圆!够我们一家子一冬吃喝的了。何况,她还要雇工修整归她负责的一段河堤。修了堤才不致再度洪水泛滥。
"只剩一只手的话,他自己撑得起来的,"她斩钉截铁地说。
她常常想那一口子会不会撑起来。许多抑郁的夜晚,她兀自想,不管好歹,可怜她那一口子一定仍然躺在那里等待她的拯救。
他就是这样的人。好吧,也许有那么一天,等小猪媳妇儿平平安安生下了头一胎,她要是有一点积蓄的话,会请人作佛事,使他整个获得超生的。用不着干着急,虽然......
"奶奶,您也该回去啦,"小猪媳妇儿以温和的声音禀告说:"太阳下去了,河面上起了一层雾。"
"是的,我想也该回去啦,"王老奶奶同意地答说。她向那条河盯视了一会。那条河,好事和坏事做得一样的多。制服了它的话,可以灌溉田地。要是放松一寸,它可以像毒龙似的冲破堤防。他丈夫就是这样被冲走的---对他负责的这一段堤防太大意了一点。他老是修补他那一段堤,老是朝高头堆土。后来,那天半夜里河水暴涨,终于冲垮了堤防。他跑出屋子,她抱着孩子爬上屋顶才使母子俩得救,而他却淹死了。人们终于把河水逼回去,限制在堤防中间,这一回有好多年老老实实呆在里头没有出事。每天她总要来回走一趟归王家村负责的那一段河堤。男人们笑着说:"大河堤如果有个三长两短,老奶奶会告诉我们的。"
他们当中没有人起过念头要把村子搬开,远离黄河。王家世世代代住在此地,总有些人脱逃泛滥之灾,然后再接再厉跟黄河干上了。
小猪突然停止歌唱。
"月亮出来啦,"他大声说:"不是好兆头。飞机总是乘着有月亮的晚上出来。"
"你从哪里学会这些飞机经的?"王老奶奶抱怨地说:"飞机长,飞机短,把我烦死了。"她严厉地叱责使人们鸦雀无声。在一片寂静中,依靠着小猪媳妇的臂膀,她拄着长长旱烟杆,当做拐杖,就这样一步步沿土阶走回村子。村里的人,一个个跟在她后面也各自回家去就寝。她不走,没有人先走;她走了,也没有人再多呆一会。
她终于躺上自己的床,挂的一顶蓝棉蚊帐被小猪媳妇把周边塞得紧紧的。她安详地入睡。没有睡着以前,她也曾想到东洋人同时盘算过他们干吗要打仗。只有非常粗鲁的人才要打仗。她脑海里隐隐约约出现一群粗鲁大汉。他们来了的话,要甜言蜜语哄骗他们,请他们喝茶,解释给他们听,有理讲理---到平静的小村庄来有什么道理哩?......
所以当小猪媳妇儿尖声大叫告诉她日本人就要来了的时候,她几乎是毫无准备的。她坐在床上嘴里咕噜着,"拿茶碗---倒茶---"
"奶奶,时候来不及啦,"小猪媳妇儿尖声叫道,"他们来啦---他们来啦。"
"在那儿?"王老奶奶大声盘问。这才算醒了过来。
"在天上!"小猪媳妇嚎叫着说。
人们统统跑出来,跑进清清爽爽的黎明,抬起头朝天上张望。
嗬,正像秋天列阵飞行的野鹅,全是一些大鹏鸟似的东西。
"这些是甚么呀?"王老奶奶大声地问。
就在此时,有个亮晶晶东西,像银蛋,照直掉下来,撞到村子尽头庄稼地里。地上冒起一大股尘土,村子的人统统跑过去看。地下有个三十尺宽的大洞,有水潭那么大。人们吓得话也说不出来。
后来,没等人来得及讲话,一个,又一个蛋朝下落,于是人人撒起脚丫子就跑......
人人都跑了,惟独王老奶奶没有跑。小猪媳妇儿一把抓住她的手要拖她一齐走的时候,王老奶奶挣开了她,一屁股坐在河堤底旁边。
她讲出一番道理,"我不要跑。自从我裹起小脚,七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跑过反。你们走吧。小猪在那儿?"她转头四顾,不见小猪的影子。她念道说:"跟他爷爷一样,总是他头一个撒丫子跑。"
可是小猪媳妇儿总舍不得丢下她自己走,一直到王老奶奶指点她必须要走的道理。
奶奶说:"如果小猪死掉了,他总得有个儿子传宗接代。"孙媳妇儿仍然在踌躇,她用旱烟杆轻轻拍打她叮咛地说:"去吧---你去吧。"
于是非常不乐意地,因为飞机先俯冲,发出吼叫的声音,使他们无法听清楚彼此的话语,小猪媳妇儿才跟随大伙儿走了。
现在,虽然只过了几分钟光景,王家村已经面目全非。房子东倒西歪,草顶和木梁熊熊起火。人走了个精光。人们走过时,都嚷叫王老奶奶快来,她也兴致冲冲回答他们说:"我就来---我就来!"
可是她没有走。她独自坐着注视在天上表演的一幕壮观的景状。因为不久又来了另外一批飞机,她不知道哪儿来的,他们攻击头一批飞机。太阳已经出来,照亮了已经出穗子的麦田,在晴朗的夏晨,许多飞机在打圈圈,像飞镖似的追击,互相开火。等看完这一幕,她在想,她应该回到村子里看看有什么留下来的。从远处看,只见东处西处一两扇墙顶着屋顶。在这里她见不到自己的家。
但是战争对她言一点也不陌生。从前她们村子被土匪掠劫过,而且也是家家户户烧了一个精光。唔,现在又遭劫一次,烧房子不算稀奇,人们是见过的,可是空中闪着银光镖似的杀伐却不多见。她对这档子事一窍不通---既不懂是些什么玩意,也不懂怎么能在天上打圈圈不会掉下来的。她一个劲呆坐,腹内饥肠辘辘,一面继续观看。
"我倒想看一个在眼前的,"她自言自语大声说。就在那当儿,其中之一突然间头朝下栽下来,恰好掉到昨天小猪才锄过的黄豆地里。不一会,天上又变成空空如也,于是只剩下栽到田里这个受伤的东西和她自己。
她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来。像她这一把年纪,甚么也吓不倒她的。她拿定主意要走过去,看一个究竟。于是撑着她的旱烟杆,她慢慢从地里走过去。在她背后,突然从宁静中出现了跟踪而来的几只村狗,它们带着惊慌依伴着她。它们走进坠落的飞机时,忽然凶猛地吠叫起来。她抡起旱烟杆揍了它们几下。
"不要叫,"她责骂说:"天上乱哄哄的声音早已把我耳朵吵够了。"
她轻轻敲敲飞机。
"五金材料,"她告诉村狗,"一定是银子做的,"她添附一句。
熔化以后,会使他们发大财。
她环绕那东西走了一圈,细心地察看。它怎么飞起来的?似乎死光了。其中没有动静,也没有发出声音。后来来到它高高蹶起的侧面,她看见中间有一个年轻人,坐在位子里,冲进一股破烂堆。
村狗再度叫嚣,她又出力打它们,它们终于让开。
"你死了吗?"她规规矩矩探问道。
那年轻人被她一问稍稍动弹了一下,但是没有讲话。她靠拢朝他高踞在上的洞孔窥视。他的身子在淌血。
"受了伤!"她大声说。她握握他的手腕。虽然温暖,却不能动,她一放手,它就掉到洞旁边去了。她仔细端详他。他头发是黑的,皮肤黝黑,像中国人,可是又不像真是中国人。
"他一定是南方人,"她衡量着说:"我来找一块膏药贴在你的身边上。"
那年轻人沉浊地咕叽一句听不懂的话。
"你说什么?"她问。但是她没再答腔。
"我仍然够硬梆的,"隔了一会她才拿定主意说。于是她走近抱住他的腰部慢慢把他拖出来,喘气了好半天。
幸亏他个子小,又很轻。她把他弄出来躺在地上,他好像要挣扎着站起来,他摇摇晃晃站着,倚靠着她,她帮忙他站好。
她对他说:"现在你要是走到我家,我可以找找看,能不能找到膏药。"
后来他讲了几句很清楚的话。她仔细听,却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她拉他一把,问道:"怎么搞的?"
他向村狗用手一指。那几条狗竖着前脚狂叫,颈毛矗立。但又继续讲话,可是话还没讲完就仆倒在地上。村狗一拥而上向他围攻。她只好两只手一齐来,挥舞拳头把村狗打走。
"滚开,"她大声嚷道,"谁叫你们咬人的?"
后来等那些狗散开以后,她设法把他背在脊背上,半驮半拖,颤巍巍地一路把他带到变成了废墟的村子。她让他躺在废墟边上,她带着狗去寻找自己的家。
她的家几已全毁。她很容易找到那地方。应该是这个地段,正对着河堤上的水门。她自己常常注视那座水门的。那水门依然健在,真是奇迹,河堤也安然无恙。要是重新盖房子,相当容易。房子不过暂时毁掉罢了。
于是她又回到年轻人身边。他仍然躺着,像她离开时一样,不过背靠着堤边,不住地喘气,人已面色惨白。他已经解开了上衣,并拿着一只小包,从中取出一些布条和一瓶不知什么东西。他再度讲话,她仍然一个字也不懂。后来他打手势,她才悟出他要的是水。于是从飞散在村子里的许多破罐子中,她挑了一只,爬上河堤,舀了一罐水,端下来给他洗创口,她接过他的绷带布条撕了一大截。他懂得如何用布条为他裂缝的创口裹伤,做手势教给她做,她就照他意思做。他一直想告诉她什么,可惜她无法会意。
"你一定是从南边来的,"她说。他是受过教育的人,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。他看来也很聪明。"我听你讲的话跟咱们不一样。"说话时故意夹着一声笑呵呵,好让他心情放松。可是他一本正经的以混浊的目光向她谛视。她带着高兴语气说:"现在让我去看看能不能给咱们找一点吃食来。有的吃的,就好多啦。"
他没有答腔。改为平躺着,连连费劲地喘息,并且朝天空注视,如同没有听见她讲过话似的。
她继续说道:"有吃的,你会好起来的,而我也一样。"说完她才觉得腹内饥饿难受。
她琢磨王老板店里也许有馒头。虽然被掉下来的灰泥玷污了,仍然是馒头。她可以去找找看。不过她离去以前把那个天兵搬动一下,让他躺在河堤旁边树的阴影里。她这才迈步前往馒头店。此时村狗已不见踪影。
馒头店,和其他房子一样,变成一片瓦砾场,没有一个人。起初她只看见一堆倒塌的土墙,后来她记得炉灶就设在大门里头,而门架仍然直立着支撑屋顶结构的一端。她站在屋顶的结构里,伸出手臂向倒下的椽沿摸索,终于触觉灶上的木锅盖。锅盖底下可能有蒸好的馒头。她灵敏地小心翼翼伸手进去,虽然很费一段时间。纵然如此,掀起来的石灰和尘土几乎呛得她透不过气来。但是,她的想法是对的。她在锅盖底下用手指触到大而坚实光滑的馒头皮。一个又一个,她一共掏出来四个。
"想饿死像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,还不大容易哩,"她自言自语开心地说。一路往回走,她一边啃一只馒头。要是有一碗热茶,几个大蒜头---但是这年头哪能样样如人意呢。
想到这里,她听见了动静。等她走到天兵身边,她发现有另外几个当兵的把他团团围住,这些人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?他们低头注视那个闭着眼睛的天兵。
"老奶奶,你打哪里弄来这个日本人的?"他们大声向她质问。
"甚么日本人?"她反问一句,走到他们当中来。
"就是他!"他们大声说。
"他是日本人?"她极端意外地大声嚷道,"可是他跟咱们一样嘛---眼珠是黑的,皮肤么---"
"日本人!"一个当兵的对她叱责叫道。
"唔,"她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们,"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。"
"把馒头给我,"另外一个兵吆喝说。
"拿去,"她说:"全给你们,只留一个给他。"
"让东洋人猴崽子吃上好馒头?"当兵的不服气诘问她。
"我想他一定也饿得慌,"王老奶奶答说。她开始讨厌这几个丘八。本来嘛,她一向对于当兵的没有好感。
"我看你们还是开差吧,"她老实告诉他们说:"你们上咱们王家村来干啥?咱们村子一向天下太平的。"
"现在看起来真正是天下太平了,"有一个当兵的说,嘴边露出一丝微笑,"像坟堆那样太平。你知道是谁整的么?老奶奶?是日本人!"
"我想如此,"她表示同感。后来她问道,"为了啥?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。"
"为了啥?因为他们要霸占咱们的土地,就为这个。"
"咱们土地,"她复述一遍,"那怎么行,他们不能霸占咱们的土地!"
"永远甭想!"他们同声嚷叫。
就在他们一边谈话,一边嚼馒头的当儿,他们分散开来,不时朝东张望。
"你们为啥朝东看?"王老奶奶好奇地探问。
"日本人从那边打过来了,"接过馒头的那个兵答说。
"你们是从火线上逃下来的吗?"她惊异地发问。
"我们人太少啦,"他言下颇为抱憾。"我们是留守宝安村的,县份是---"
"我晓得那个村子,"王老奶奶插嘴说:"你不用讲,我娘家就在那边。大街上开茶馆的老宝可好?他是我哥哥。"
"人都死光啦,"那个兵答说:"日本人占了村子,开来大炮、坦克,一大堆的军队,我们怎么挡得住呢?"
"当然,只好跑,"她表示同感。虽然如此,她仍然觉得头晕眼花,好像得了病似的。唉,惟一的亲人也死掉了。她娘家只剩这么一个哥哥。如今她是娘家惟一活下来的人了。
"那些小矮子就要来了,"他们对她说:"我们最好快走。"
可是其中的一个就是接馒头的那一个,留下来踌躇片刻,他俯首注视年轻的天兵,那个兵眼睛闭得紧紧,一动也不动。
"他死了吗?"他问。可是没等王老奶奶答话,他从腰际掏出一把刺刀。"死也罢,活也罢,我来戳他两下子,用这把---"
可是王老奶奶把他手臂推开。
"不行,你不可以,"她带着威严说:"假如他已经死跷跷,又何必剁八块让他下地狱。我是个善心的佛教徒。"
那当兵的哈哈一笑,"唔,好吧,算他死掉了,"说了,看见同伴已经走远,他就跑步追上前去。
他是个日本人?王老奶奶,现在孤单地和这个不会动弹的相处,推测地朝他望望。她看得出来,他年纪很轻,此际已经阖上了眼皮。他那只瘸得失去知觉的手,尚未定形,像是仍然成长中的孩子的手。她按按他的手腕,觉不出脉搏来。她倾身接近他,把自己没有吃完的半个馒头递到他的口边。
"吃吧,"她大声而清楚地说:"馒头!"
可是毫无反应。显然他已经断了气,大概在她掀锅盖掏馒头的时候死掉的。
除了啃剩下的馒头,她无所事事了。吃完馒头,她纳闷该不该跟小猪、孙儿媳妇和村里所有的人一齐走。太阳继续升高,开始热起来了。要是走的话,她最好趁早。但是走以前她应该爬上河堤,辨认方向。他们大伙儿是笔直地朝西走的,目光所及的西边,是一片大平原。说不定她可以看出远远一大群人的影子。不过她一定看得见邻村的,那就是他们去的地方。
于是她慢慢爬上大河堤,浑身很热。上面微风拂面,吹得人很舒服。她发现河水涨得快要与堤顶齐平,使她非常惊诧。老天爷,才一个钟头光景,它又在涨水!
"你这个老鬼!"她厉声叱责道。河神听得见最好!如果他高兴,就让他听听。他真邪恶,这个老鬼---人家多事之秋,他要乘人之危发大水。
她弯下身来洗洗面颊和手腕。水很清凉,好像什么地方下过雨。然后她站起来向周围眺望。西边什么也没有,只有那几个丘八仍然带跑地赶路,在他们前方远远的有一抹深深色泽,那是位于高岗上的邻村。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村子。小猪和孙媳妇儿准待在那儿等着她会齐哩。
正当她准备迈步下坡出发赶路时,她发现东方的天边颇有动静。起初不过是一大片尘埃。但仔细一看,她发觉是一摊黑压压什么的,中间还夹杂着亮晶晶的点子,后来她才看清楚究竟。那是一大群人马---一支军队。她立刻晓得是什么军队。
"我不知道你们来找谁,"她自言自语叽咕着,"大概是来找我,小猪和孙儿媳妇的,我家只剩下我们三口。你们已经杀死宝哥哥一大家子了。"
本来她早已把宝哥死去的事忘到脑后了,现在她记起来了而且记得很清楚。他的茶馆很好---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,茶也好,肉包子在村里数一数二,而且从来是一个价钱。阿宝是个大好人。而且,还有她嫂子和七个儿女呢?毫无疑义,想必统统送了命。现在这些日本兵杀到她头上来了。她站在河堤上一定容易被人看见,于是就仓促走下来。
大约下了一半堤阶时她才想起那个水门。这条老鬼黄河---有史以来世世代代为人所诅咒,现在为何不行一桩好事借以弥补过去造过那么多的孽呢?现在它又在生坏主意,又要漫过河堤了。唔,有何不可?她犹豫片刻。当然,死掉的青年日本兵一定给水冲走,这是憾事。他是长得很中看的大孩子,何况她说了话才使他免受刺刀的刺割。虽然算不了救命之恩,但是意思是几乎相同的。要是他还活着,他一定可以获救。于是她跑下去用力拖他,直到拖得他快要齐平河堤为止。而后她又下到地上。
她非常清楚启开水门的方法。连村里的小孩子也懂得如何为庄稼放水闸。她懂得怎样使水门全开。问题是,她能否在扳开水门后,自己迅速安然脱身?
"我不过是个老太婆,"她喃喃自语。她又犹豫了一会。唉,没能看到孙媳妇儿养出什么模样的孩子,是件憾事,但是谁又能十全十美呢?她这一辈子见识的也真算不少。何况,一个人的见识总有打住的一天。
她又向东方瞥了一眼,日本人正越过平原。他们形成一条清晰的黑长条,夹杂着成千亮晃晃的小点子。假如她打开这水门,这湍激的河水就会吼叫着冲进平原,形成一个大湖,也许能淹死他们。
自然他们也就不会向这边前进了,向她以及等着她的小猪和孙儿媳妇前进。唔,小猪和孙儿媳妇---他们会惦念她的---但是他们做梦也料不到这种事情的。这会成为一段佳话---她喜欢让后世流传这个故事。
她拿定主意转身回到水门。唔,有人靠飞机和大炮打仗,可是靠大河打仗有何不可,如果是这样一条作孽的河。她出力扳开一只大木头钉梢,上面长满了滑溜的银绿色青苔,一股细流突然成为喷射的激流。只消她再扳开另一只钉梢,其余就会自动冲开。她开始拔木梢,觉出它从洞口滑动了一点点。
"我也许靠了办这桩事获得超生,"她心里想,"阎王老爷也许准我跟我那一口子相会呢。他只剩一只手未曾超度。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?而后我们就---"
木钉梢突然被冲掉,水门整个压向她,把她砸得喘不过气来。
她只有向河流喘着气咒骂的份:"来吧,你这个老鬼!"
然后她感觉它果真抓住了她,一下把她抛得老高。在下方,在周围都是老鬼。它载着她欢笑地漂向远方,而后紧紧抱着她,带她一股劲向着敌军猛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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